荷塘里的湿困人[第4页/共10页]
接过布袋时,掌心先触到粗布的暖意——那是被日头晒透的棉麻特有的温度,混着淡淡的樟木香。指尖摩挲到布料大要的纹路时,俄然触到几处凸起的针脚,低头细看,竟见靛青布上绣着三两片小荷叶,用的是月白丝线,叶边针脚精密如荷叶绒毛,叶脉处却用心留白,让底下的蓝布透出来,倒像是晨露刚从叶心滚落,只留几道水痕在叶面。“是今早你家嫂子在塘边采新叶时,我照着叶形绣的。”叶承天清算药碾子时轻笑,“她说你总嫌粗布袋子磨腰,特地留了片最圆的嫩叶做模样。”
叶承天指尖刚触到粗布衣领,指腹便被经纬间的毛边蹭得微痒——那是靛青染得不均匀的老布,领口处因日日摩擦泛着灰白,像被塘水浸旧的荷茎。他顺着衣领翻开的弧度望去,后颈皮肤在天光下泛着青白,大片淡紫痧斑正趴在凸起的颈椎骨两侧,像是秋末残荷被霜打蔫后,叶片边沿固结的瘀痕,又似有人用青黛在宣纸上洇开的不法则墨团,边沿还渗着几丝浅红,如同露水坠在花瓣上晕开的色渍。
“叶大夫,您瞧这茬早藕。”农夫笑着捻起一节,指腹掠过藕身时,水珠顺着他腕上未褪尽的红痕滚落——那些曾被荷茎划破的伤口,现在已结痂成浅褐色的细线,像夏季骤雨后荷塘里新抽的嫩茎。叶承天接过藕段,竹刀轻旋间,浅褐色的外皮应手而落,暴露内里莹润的肌理,断口处的藕丝牵出半透明的银线,在晨风中晃成几缕细不成察的光。
最后一滴露水坠入池心时,晨光刚好漫过医案上的“三才相济”四字,纸纹里的桑树皮纤维在光芒下闪现出荷叶般的头绪,仿佛那些写在纸上的医理,本就是从泥土里发展出来的规语。叶承天望着窗台上刚抽芽的莲子——农夫留下的那粒“心型”莲子,现在正顶着两瓣新叶破水而出,嫩茎上的绒毛还沾着昨夜他研墨时溅落的细粉,倒像是草木与笔墨,在晨光里共谱了一曲生命的续章。
竹帘别传来采莲女的歌声,桨声搅碎满塘波光,惊起的鲤鱼甩尾时带起几瓣落花。农夫摸着藕段上光滑的节疤,俄然感觉这截新藕,原是荷塘给人间的一封手札:淤泥是底色,孔洞是经络,莲子是藏在最深处的初心。就像他在塘里挖藕时,总得顺着荷茎的走向哈腰,才气在浊泥里寻得整根的明净——本来草木教人的事理,向来都藏在最平常的发展里,等着医者与患者,在晨光里共同解开这封沾着露水的信。
窗外的蜻蜓又在荷叶上点了个水圈,竹帘被风掀起角,刚好暴露农夫草鞋上的淤泥——那些混着碎蚌壳的黑泥里,还嵌着半片残破的荷叶,叶脉清楚如医书上的经络图,倒像是六合早把病症写在了他踏过的每寸水土里。
当荷叶与藕节的碎屑在沸水中伸展开来,全部医馆都漫起青碧的香。荷叶的贫寒是浮在水面的,像新雨打在荷田上的脆响;藕节的甘润是沉在水底的,似塘泥里蕴着的经年水泽。叶承天俄然取来截新奇荷茎,茎节处还带着未褪的叶鞘,青白相间的纹理如天然的竹简,中空的管口正滴着晶莹的汁液。他执茎如笔,在药面悄悄画起圆圈,沸汤便跟着腕力旋出太极般的涡流,中间聚起的药沫被推成阴阳鱼的眼,荷叶碎末与藕节丝在旋涡里沉浮,竟暗合着周天运转的轨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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